猫司

another guy

苦海

     苦海

     6月13日,正午12时23分

  阿潆把脑袋从水里探出来的时候,太阳已经很高了,阳光像流水一般,哗啦啦地流淌在苦海的水面上,堆起一层层薄薄的青烟。

  苦海苦海,其实只是个湖而已,而且,苦海一点也不大,挖沙挖出来的湖,刚刚好绕住成庙村。

  远处有只花翅膀的鹧鸪鸟停在岸滩上,歪着头正啄着翅膀,阿潆向身后窸窣作响的苇丛挥了挥手,悄无声息地又一猛子扎进水里去。

  世界霎时间安静的不像话,只有波光粼粼的水面在“哗哗,哗哗……”

  “吱——!”口哨声忽起,四周青雾顿散,几条身影飞快地摸上岸滩,那模样堪比狩猎的饿了多天的野狗,可惜那鹧鸪鸟比他们还快,“刷”地一声就扑棱棱上了天。

  阿潆顿时成了霜打的茄子,包子脸瘪得像块饼,低低地叹着气。

  已经很多天了,他想打一只鸟给家里开荤已经很多天了。

  “喂——!臭小鬼们!”年轻的男教师手里抓着一根木棍子,气冲冲地奔到苦海滩上,“课上到一半竟敢跑!快出来!”“哪有人那么蠢,说出来就出来。”阿潆缩在半人高的芦苇丛里,黑水银似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。

  见没有一个人影,男教师换了法子:“成潆,你们再不出来我就叫你姥娘啦!”

  阿潆的姥姥,也是苦海滩上一个大名人。老人家年轻时一个人撑起全家七口人的生计,走起路来虎虎生风,威风八面,别说小孩,就是阿潆那不干正事的爹,就是被老人家一顿抽吓跑的。

  不过这次有点奇怪,阿潆姥姥的鼎鼎大名,竟没有唬住这几个胆小的调皮鬼。

  仍然没人出来。

  年轻气盛的男教师这次看起来真的怒了,他的脑袋上有条青筋正突突地跳着,他一边头也不回地往村里走,一边嚷嚷:“我说到做到!小兔崽子看你姥娘怎么收拾你!”

  阿潆刚亮起来的目光又一点点黯淡下去,像是一盏油尽的残灯,在风中飘摇将灭,死在无边的黑暗口中。他想说话,发出的声音却沙哑得不成样子,然后他又倔强地绷死了嘴。

  那个男老师不知道,曾经的那个威风的老人,已经病入膏肓了。

  灯在苦苦地熬着,亮着,微弱的红光在风的撕扯中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
  6月24日,傍晚18时28分

  李琦泡了一杯茶,粗糙的大叶茶,可纵使是在粗糙的茶叶,被滚水一番熨烫之后总会激发出它独有的清香。“就像那些孩子一样。”眼前浮现出那些孩子带着高原红的小脸,他弯了弯眉头,“打磨打磨,总会好的。”

  可是,成潆,想起这个名字,他的笑容一滞,只有成潆,那个棘手而可怜的孩子。他默默叹了一口气,叹息声很快就被呜呜涌入的风吞没。小屋外,天幕已阴冷如铁,凄风裹挟着滂沱大雨呼呼而至,而阿潆,还没赴约。

  又一阵风起,窜进李琦的屋内,吹落了几页稿纸,他连忙扑过去与风拉扯,那些风终究胜不过人,可是仍然有一页被吹出窗外。李琦有点心疼,毕竟是母亲的手迹。

  速来在家娇生惯养的李琦,不幸被分配到了这个边远的荒村教书,母亲放心不下,常来信问候,想要托关系把李琦调回城里。

  李琦犹豫,但没有答应。

  教师是点灯者,他记得师范学院的课本上有这句话。

  6月24日,晚19时45分

  雨已经非常大了,小村坑坑洼洼的土路上已经满是微型湖泊,有青蛙不远不近地与蝉聒噪地和鸣着,夏天的雨水里满满的土腥味,争先恐后地往李琦嘴里、鼻孔里钻。

  狼狈死了,年轻的李老师暗暗抱怨道,这个小兔崽子跑哪儿去了。不过他没有停下脚步,他喊着学生的名字向前跑着,跑着。

  忽然,他停了下来,面前的柴草垛,透出一些极力压抑着的声音,在风声雨声之下,在虫唱蝉鸣之中,李琦觉得自己突然发现了这个村子所隐藏的真相——那是童言稚语无法解释的生活的困苦与绝望。

  李琦的眼镜不知道什么时候跑丢了,所以他的眸子在手电明亮的光下有些发痛,他轻轻拨开柴草,成潆哭得发红的小脸露了出来。

  成潆唯一的近亲,养他九载的姥姥,在这天下午溘然长逝。成庙人人皆苦,已经没人可以接纳这个孩子了。

  苦海苦海,只是个不大的湖,却能堵死人的生路。

  成潆的语调微微颤抖着:“李老师……”

  李琦用他的大手裹住阿潆的小手,轻轻开口:“老师变成你的家人,好不好。”

  然后,他看到不乖的调皮捣蛋的小人儿的眼睛,渐渐明亮如灯火,仿佛一汪盈满星子的湖,又像春节时的红灯笼,火苗在蓬勃地燃烧着,火星发出红火的“啪啪”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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